有的朋友問我，中國畫技法中主要的表現形式是什么?我回答說：是線描。
 
      對于這個回答，看慣了光、影、面的朋友們，也許不完全同意。可是我們看看祖先給我們遺留下來的豐富美術遺產，幾乎每一件作品都離不開線描。史前彩陶不用說了，是用線條畫的;1949年2月在長沙楚墓發現的一幅晚周時期的帛畫，畫上的仕女完全是用線條畫成的;直到2000年后的今天，畫家們表現形象仍然沿用著人們喜聞樂見的線條。這不是別的，歷史傳統深深地印入人們的腦子里，他們喜歡用線畫成的畫，喜歡它的明快、爽朗、顯豁。

  
長沙楚墓晚周時期的帛畫 1949年湖南省長沙市陳家大山楚墓出土 現藏湖南省博物館

      線描，是我國繪畫用以描寫自然、表現物象的一種工具，舉凡中國畫范疇里的人物、山水、花鳥、走獸，以至縹緲流動的云彩，幾乎都用線描來表現。畫家依據不同的對象，創造出不同形式的線描，運用線描本身的方圓、快慢、輕重、粗細的變化，來表現不同物體的運動和質感。例如畫隨風飄動的衣服，用“蘭葉描”，巉嚴堅硬的石頭，用“折帶皴”，恰好表現那種物體的外貌。這就說明，各種線描本身有很大的學問，并不是照著物象勾框框，畫家根據物象的運動，創造出線描的組織規律，這種規律又恰恰能夠表現種種物象的精神。
 
      為了便于說明問題，我選取了不同形式線描的五張作品，逐幅作一個簡單的說明。其中有兩幅作品為了使線描更清楚，是用單殘勾摹的。
 
      唐閻立本畫《列（歷）代帝王圖》之漢光武(劉秀)像，這是初唐時代的大畫家閻立本畫的(在6世紀到7世紀之間)，畫家用了細致有力的“鐵線描”，把這個封建時代的人物，描寫得非常嚴肅。臉上只用了很少的線條，便把劉秀威嚴、有遠見的性格刻畫出來。遠在6世紀，線描的藝術已經有了這樣高的成就，是值得我們自豪的。

 
《列（歷）代帝王圖》漢光武(劉秀)像 現藏美國波士頓博物館

      吳道子畫《送子天王圖》。這幅畫相傳是吳道子畫的《送子天王圖》的一段，凈飯王抱著初生的太子悉達多(釋迦)，后面跟著王后摩耶夫人，朝拜“大自在”天神廟。這幅畫的線描是用吳道子特有的筆法“蘭葉描”勾勒的，畫家用了高度的歸納和夸張的手法，把衣服歸納成為極其簡練的線，描寫出人物生動的姿態，線描發展到了吳氏，形成盛唐時代的典型風格。

 
《送子天王圖》(局部)  現藏日本大阪市立美術館

      李公麟畫《五馬圖》。這是北宋時代大畫家李公麟畫的《五馬圖》的第四段，這匹馬名叫“錦膊驄”，讀者請把畫上馬夫的人體骨骼和馬體的結構詳細地研究一下，畫家用了極其簡單的幾根線條，把人體的解剖關系和精神面貌畫得那么真實生動，至于馬的軀體，盡管畫家用了無可再減的幾根線條，但我們細細地看，可以從馬的身上看出凹凸感來，對于線條的運用，這幅畫已經達到了驚人的地步。

 
《五馬圖》（局部） 日本私人藏

      宋梁楷畫《六祖斫竹圖》。中國畫的線描，自梁楷出現，跨進了一個新的階段。梁楷畫線和寫草字一樣，“風馳電掣”，畫得很快，而最難能可貴的是把形象畫得那么準確生動。他的線描，應該屬于“折蘆描”，這幅畫可以提供給畫西畫素描的同志們作為參考，可不可以把這樣的方法吸收進去，以促進素描的中國化。

 
《六祖斫竹圖》 現藏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

    現代葉淺予畫《藏族舞曲》。以上四圖是屬于傳統上線描的作品，這里再介紹一幅現代的作品。大家知道葉淺予先生是著名的速寫家，但據我所知葉先生的線描是畫得非常生動的，這幅《藏族舞曲》便是很好的例子。葉氏畫線，純粹由寫生入手，但他能夠不被現實物象所限制，敏銳地抓住對象的特征加以擴大，不必要煩瑣的部分他大膽地揚棄，因此形成生動、簡練、鮮明的造型風格。至于他這樣的線條，我很難起個名字叫什么描。由于現代的社會物質生活日趨繁復，繪畫技法就必然隨著豐富起來，線描的類型也就不是“十八描”所能限制的了。畫家們運用現代的繪畫知識，必然會有更多類型的線描出現。

 
《藏族舞曲》

      在這里，再談談學習線描的步驟。學習線描，首先要注意兩點：第一，下筆要忠實于對象，畫得慢一點也不要緊，學習技法，都是由慢到快，由簡到繁，快了是不成的。第二，要注意線條的筆法。所謂筆法，就是每一筆下去，產生的尖、圓、銳、鈍的效果，好像寫字的“永”字八法一般，哪一筆不注意就不能算做完善。初學勾線，局部盡量做到完善，但又要照顧到整體，把局部和整體結合起來，才能產生統一的效果。線描的筆法，直接地關系民族風格，不注意筆法，民族風格便常感覺薄弱，節奏感、韻律感因之也失去了。宋代大畫家郭若虛談到畫衣紋要有“高側、深斜、卷摺、飄舉”之勢，便是說明運筆的變化。蘇東坡說吳道子畫衣紋有“……逆來順往，旁見側出，橫斜平直，各相乘除”，充分地形容了這位畫家使用線描的活力。
 
      描畫線條，不要僅僅注意物體的外部現象，譬如畫人臉，不要僅僅從表現皮肉著眼，還要注意皮肉內部的骨骼;又如畫衣服，外部衣褶的形成，都是由內部肢體運動所決定的，內部的運動既然能決定外部的變化，明白了物象的運動規律，線條的組織便可迎刃而解。
 
      線條本身要清楚明確，一根線條的粗細轉折，常常是決定質感的關鍵，因此，下筆前必須經過一番思考，所謂“惜筆如金，筆無妄下”便是這個意思。假如不經研究，下筆就畫，盡管線條一大堆，卻不能表現物體，結果都成為廢筆，初學勾線，要注意下筆的效果。
 
      不同類型的線描代表不同的物體，這一點上面已經說過了，這里再補充幾句。畫歷史畫，古人衣服都是寬袍大袖，所以采用長衣紋才可以表現舒展飄灑的風度，現代人穿的衣服瘦窄得多——為干部服、西服，用長線條表現便不合適了，只能根據物象，用短而曲折的衣紋才可以表現得恰當。畫綢質衣服，用筆要光些，毛質衣服線條要毛些。主要的線(區別衣服結構關系的線)重一些，次要的線(次要的衣褶)輕一些。畫成組的人物，前面的重一些，后面的淡一些。運用線描的輕重虛實干濕、快慢之間的關系，把形體、運動和質感三者結合起來，才能夠發揮出線描動人的效果。
 
      但技法這一門功課，不只從理論上理解便可以掌握，最重要的還要通過親自實踐，從實踐中獲得經驗，再把經驗提高到理論，使理論和實踐兩者不斷地循環上升，技術也就不斷地進步。

 
本文內容選自劉凌滄所著《劉凌滄美術文集》（南寧：廣西美術出版社，201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