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仁山水                                           

弘仁(1610—1664)，俗姓江，名韜，字六奇，明亡后削發(fā)為僧，改名弘仁。字無智，號漸江，別號漸江學(xué)人、漸江僧、梅花古衲、梅花老衲等。明代徽州歙縣寒江村人(今安徽歙縣)。清初著名的書畫家、詩人，為新安畫派的始祖，享譽(yù)畫壇，影響深遠(yuǎn)。

　　愧不方袍竟學(xué)禪

　　弘仁生于明神宗萬歷三十八年(1610)，俗姓江。

　　弘仁少年喪父，家境清貧，但他卻很有抱負(fù)，從小拜汪無涯為師，研讀四書五經(jīng)，習(xí)舉子業(yè)，刻苦自勵。平時無錢買紙，就錄文于手掌，誦讀不懈。他事母極孝，迫于生計(jì)，曾替人抄書度日，供養(yǎng)老母，賣薪擔(dān)水，甘之如飴。

　　除攻讀詩書外，弘仁還雅好丹青，常潑墨描繪山水，行蹤所至，莫不留心觀察，心摹手寫，而且一有機(jī)會，就借觀古名家書畫，“凡真跡，師必謀一見也”，揣摩賞玩，究其運(yùn)筆之妙，樂此不疲。后來，他傾心于顏真卿粗壯遒勁的書法及“元四家”的山水畫，特別受到倪瓚疏淡有致畫風(fēng)的影響。盡管為生計(jì)所困，弘仁常常四處奔波，勞累不堪，但他從未因此而輟筆，仍天天研墨苦練，不廢丹青，以至畫技書藝日進(jìn)。

　　母親去世后，弘仁謝卻“仁者之粟，誼友之賻”，并以家貧世亂而不應(yīng)試、不娶妻，寒素自守，傾心書畫。崇禎十七年(1644)，清軍入關(guān)，攻陷北京，崇禎帝自縊死。第二年，南京破，弘光被殺，唐王稱帝于福建。弘仁滿腔悲憤，“自負(fù)卷軸，偕其師入閩”，投奔唐王抗清。清順治三年(1646)，唐王政權(quán)也如縣花一現(xiàn)，迅速瓦解。弘仁無奈，避禍于武夷山，徘徊幔亭、天游諸峰間，坐臥云茵霞褥，聆聽流泉飛瀑，自喻為負(fù)有民族氣節(jié)的南宋詩人鄭所南，嘯吟終日，寄托亡明之哀、亡國之痛。

　　順治四年(1647)，弘仁不愿做清朝的順民，在武夷山皈依古航禪師，削發(fā)為僧，法諱弘仁。古航是博山的法嗣，為當(dāng)時的高僧。弘仁遁身佛門，是為了表示內(nèi)心的沉郁抗?fàn)帲允静慌c清廷合作，對禪事并不熱衷。他陶情山水，寄趣書畫。在《畫偈》中，他有一詩寫道：

　　深山研滴不曾窮，寒嘿詩懷別有通。

　　幾向武夷埋爪發(fā)，此中溪水偶然同。

　　弘仁遁跡山林，游息武夷經(jīng)年，每對景色有悟，輒寓諸縑素，揮毫落墨，伸展自如，往往孕千里之勢于尺幅之中。他在《武夷巖壑圖軸》上題：“武夷巖壑峭拔，實(shí)有此境，余曾負(fù)一瓢游息其地累年矣，輒敢縱意寫之。”丹山碧水，景色幽異，給了他深刻的感染，“獨(dú)得畫禪三昧”。人們對他的民族氣節(jié)、繪畫技藝都很欽佩。40歲時，弘仁已享有盛名，蜚聲遠(yuǎn)近。

　　一瓢偶爾寄招提

　　順治十三年(1656)，弘仁念其祖墳在歙縣，返歸歙縣披云峰，先住在太平興國寺，后移居五明寺的澄觀軒。歙縣離黃山、白岳很近。白岳又名齊云山，為道教圣地。弘仁常常掛瓢曳杖，如閑云野鶴，往來奇峰、怪石、蒼松、云海間，與白云青石為友。他的畫幅常有“家在黃山白岳之間”一印，可見他縱游名山，與世無爭的生活。他在詩中寫道：

　　迷輪何處寄生余，入谷堪備畬小結(jié)廬。

　　但得深叢慰蕭散，一庵分半著琴書。

　　弘仁在黃山，于云谷寺、慈光閣一住十余年，步履三十六峰，二十四溪，時或登天都峰觀云海，時或寓宿云寺聽流泉，得山之情，窮物之理，也使他的藝術(shù)得到無限的生機(jī)。有一次，秋夜月明，弘仁逸興大發(fā)，攜其侄子江注乘夜游山。弘仁坐文殊臺吹笛，江注和歌，三更寒甚，屢添衣，不能忍，才回文殊院住宿。

　　弘仁在隱居的生涯中，一直沒有停止作畫。他的弟子許楚說：“(師)撫身立命，慨乎婚宦不可以潔身，故寓形于浮屠，浮屠無足與偶處，故縱游于名山，名山每閑于耗日，故托歡于斡墨。”弘仁感于國難，以志行高潔的先民高士自比，寄趣書畫，“唐宋遺留看筆皴，自傷涂抹亦因循”，因而其山水畫構(gòu)圖奇詭，筆墨起伏，逸氣自生，同時內(nèi)心中的沉郁抗?fàn)幒蛯Σ粶绲奈幕瘋鹘y(tǒng)的執(zhí)著，也自覺不自覺地流露筆端，使作品在幽靜中沉潛著一股向上的力量。《愛日吟廬書畫續(xù)錄》記弘仁的《黃海松石圖》云：

　　此本作峭石參天，危峰倒掛。松五株，皆輪囷離奇，植根于石縫中，草木不假，根皆外露。其崛將拗怒，偃蹇盤空，直是生龍活虎，宜得其氣而生也。非身親其境者，不能致此。漸江以堅(jiān)勁之筆寫之，直令觀者如登黃山接筍峰，聽驚濤澎湃也。

　　這種景象，是弘仁本人的真實(shí)寫照，反映了他豪放慷慨的剛硬之氣和始終如一的抗?fàn)幘瘛?/p>

　　敢將墨氣說淋漓

　　弘仁一生，酷愛藝術(shù)，追求自由，“隱于僧，而以畫著”。他長期生活在佳山秀水之間，于云煙幻滅、山光水色皆了然于胸，故傾瀉腕下，恣意磅礴，構(gòu)圖新奇富有生氣，人們對他的畫評價很高。張庚說：“新安畫家多宗清閟者，蓋漸師導(dǎo)先路也。余嘗見漸師手跡，層巒陡壑，偉峻沉厚，非若世之疏竹枯株自謂高士者比也。”著名學(xué)者張舜徽也指出：“(弘仁)以畫名，尤善山水，法倪云林，為簡筆畫，清逸高雅，獨(dú)成一格。”

　　弘仁的畫，受前人影響最深的是元季四大家，又以倪瓚的影響為最大。倪瓚家殷富，性情狷介，清高絕俗。元入主中原后，他盡散家產(chǎn)，棄家隱居太湖二十年。在史無前例的動蕩的時代中，倪瓚把內(nèi)心郁積的憤懣、激奮溢于筆端，強(qiáng)調(diào)“逸筆草草”、“聊寫胸中逸氣”，被董其昌推崇為米芾后第一高人逸士。他的經(jīng)歷與主張，引起弘仁感情上的共鳴。弘仁在詩中，多次表露對倪瓚的敬重之情：

　　倪迂中歲具奇情，散產(chǎn)之余畫始成。

　　我已無家宜困學(xué)，悠悠難免負(fù)生平。

　　弘仁雖然貧寒，但家中還藏有倪瓚的書畫卷，朝夕摩挲，“歲歲焚香供作師”，對倪瓚的藝術(shù)成就十分欽佩。他對倪瓚的繪畫體會極深，其仿倪瓚的畫，如《香水庵山水冊》，可稱達(dá)到了神似的境界。但他的畫風(fēng)并不囿于其格調(diào)，有自己的獨(dú)創(chuàng)。

　　弘仁認(rèn)為，畫意與文心一樣，或繁或簡，只求其悟出自然之理，心通造化，則能臻于至善。他因長期游歷名山大川，習(xí)見層巒陡壑、老樹虬松，于是他加以概括，直師造化，別開生面，創(chuàng)造性地使用書家篆籀法旁通畫法，筆如鋼條，墨似海色，縱橫交織，而蒼勁秀逸，富有奇倔之勢，開一代畫風(fēng)。清人楊斡在《歸石軒畫談》中，評弘仁的畫“于極瘦處見腴潤，極細(xì)弱處見蒼勁，雖淡無可淡，而饒有余韻”，對他的藝術(shù)成就無比欽佩，深為推崇。

　　山中歸去結(jié)跏趺

　　弘仁晚年，畫臻大成，聲譽(yù)極高，被稱為“當(dāng)今云林”(倪瓚號云林子)。倪瓚在江南享有崇高的聲望，明末士大夫以有無定雅俗，而現(xiàn)在以倪瓚比之弘仁，可說是對他藝術(shù)成就的最高贊譽(yù)。

　　康熙元年(1662)冬，弘仁打算游歷廬山，友人替他籌旅費(fèi)，并贈衣服、手杖、健馬等。于是他沿長江西上，“飽沃星霜，遍參尊宿”，潛心于煙云變幻的丹巖巨壑。康熙二年冬(1663)，弘仁居于歙縣豐溪，準(zhǔn)備省完祖塋后入黃山探究性命之學(xué)。在他示寂的前一天，他還到友人家取草鞋，若將有遠(yuǎn)行。但是誰也沒有料到，這位高僧、畫家竟于次日，即康熙二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擲帽大呼“我佛如來觀世音”，示寂于五明禪院，享年五十四歲。

　　南宋畫家鄭所南酷愛梅花，畫梅不畫根，并題詩：“寧可枝頭抱香死，未曾吹落北風(fēng)中。”大概是出于同樣的心境，弘仁對梅也表露了同樣的喜愛。他曾畫有《梅花圖軸》，主干勁挺峭拔，枝條直上直下，急回猛折，著意表現(xiàn)梅花風(fēng)骨嶙峋、傲然獨(dú)立的神采，并題詩：

　　逸氣云林遜作家，老憑閑手種梅花。

　　吉光片羽休輕覷，曾敲梁園玉畫叉。

　　弘仁在生前，曾對弟子說：“墓上種梅為絕勝事，歸臥竹根之日尚有清香萬斛，濯魄冰壺，何必返魂香也。”弘仁逝后，友人湯燕生會集他的弟子，把他葬在披云峰下，并遵其囑，“蒔梅花數(shù)十本，以大招之從師治命也”。寒冬蕭索，梅花盛開之際，冷蕊飄香，長伴一代高僧安息。

　　弘仁在畫史上地位很高。后人因他系明遺民，隱居不仕，把他與另外三個明末遺民，并出家為僧以畫抒憤解憂的畫家朱耷、石濤、石溪并稱為“清初四畫僧”，奉為標(biāo)新立異的一代大家。又因他籍屬徽州，與徽州籍畫家查士標(biāo)、孫逸、汪之瑞齊名，領(lǐng)袖一時，稱作“新安四大家”，奉為新安畫派的始祖。

　　弘仁一生，惜墨如金，不輕下筆。“衲蹤跡其處，環(huán)乞書畫，多攢眉不應(yīng)”，“江表士流，獲其一嫌一箑，重于球璧”，在當(dāng)時已很名貴。又以其名“弘”字，與后來乾隆帝“弘歷”同，觸犯忌諱，例當(dāng)回避。故自乾隆以來，藏懸其畫者益稀，以至聲名不顯。弘仁的山水名作，流傳至今的尚有《黃山真景冊》、《松壑清泉圖軸》、《香水庵山水冊》等。弘仁工書法，楷書學(xué)顏真卿，行書學(xué)倪瓚，筆致遒逸，具魏晉風(fēng)旨。其詩清新婉約，富于禪意，大多輯入《畫偈》、《偈外詩》等。

　　弘仁開一代畫風(fēng)后，師從者如云，即使標(biāo)榜直師倪瓚者也往往是師從弘仁眼中的倪瓚，正如石濤題弘仁《曉江風(fēng)便圖軸》云：“筆墨高秀，自云林之后罕傳。漸公得之一變，后諸公雖學(xué)云林，而實(shí)是漸公一派。”弘仁的藝術(shù)成就和風(fēng)格，直到今天還為人們所敬仰和仿效，并為新藝術(shù)風(fēng)格的形成提供了不盡的營養(yǎng)源泉。

　　(《文史知識》1997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