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板橋判牘》評介
來源:文史知識 作者:秦永龍
李一氓同志所編的《鄭板橋判牘》一書(1987年文物出版社出版),共收輯影印鄭板橋的判牘墨跡二百來則。書前有李一氓同志自序,書后附有黃苗子同志的長篇研究文章。
所謂判牘,就是法官對訴狀的批斷文字。鄭板橋曾先后在山東范縣和濰縣做過十年多的縣令。當時的縣令是行政長官,也是司法長官,十年斷獄,自然會留下大量的判辭墨跡。對于一般的縣令,這樣的墨跡在藝術上是無足寶貴的。然而鄭板橋卻不同,他是歷史上獨一無二的、以詩書畫三絕著稱于世的名士縣官,“凡王公大人、卿士大夫、騷人詞伯、山中老僧、黃冠煉客,得其一片紙,只字書,皆惜藏庋。”(《鄭板橋全集·板橋自敘》)這就使得鄭氏的后任及其有關官吏把這些判牘墨跡視為瑰寶,利用他們的便利條件,不斷將它們從存檔的卷宗里偷剪出來珍藏玩賞,轉而流散于世間。一氓同志主持全國的古籍整理工作,身體力行,獨具慧眼,不辭辛勞地親自將這些既是文物又是藝術品的零散墨跡搜集整理,匯編成冊,印行于世。這是宏揚祖國優秀的傳統文化、遺澤后人的大好事。
首先,這批判牘墨跡集中而徹底地揭示出了鄭氏書法的本來面目,為全面深入地研究鄭書提供了大量真實可靠的材料和有利條件。編者在此書的自序中說得好:
這些墨跡的藝術價值所在,主要可以評定出鄭書的本色,因為鄭原精楷書,不象上款寫某某仁兄大人那些掛幅,著筆時要極意經營。漢代人寫隸書就一意寫下來,不知別有所謂楷書。漢代以后的人寫隸書就不得不比較矜持,因為不是他的本色——楷書。隸書對寫慣行楷的人來說,是另自一種書法概念。鄭書在這里正既不必經營,自毋須矜持,一派自然,顯得極為雅秀,又常帶挺拔之意。其大堪欣賞處,似乎超過了一般以“六分半”名的鄭書。
過去,由于公開流行于世的鄭書,多是“極意經營”、雜糅篆隸筆調的“怪體”,即鄭氏自稱的“六分半書”(有的還是他人仿造的贗品),很少能見到鄭氏隨意書寫、自然流露的墨跡。故于鄭書,二百多年來,賞論者多稱其“怪”,研習者務追其“怪”,似乎“怪”即是鄭書的全部特質和價值。欣賞其“怪”者,謂“一字一筆,兼眾妙之長”,極盡奉揚;厭惡其“怪”者,說是“東拼西湊”、“不倫不類”,任意貶斥。由于材料的局限,看不到鄭書的全貌,捕捉不到鄭書的本質特征,致使學習和研究鄭書走入歧途,難得出正確的認識和中肯的評價。這好比要真正認識和評價一個會演戲的人,光看到他在臺上的化妝表演是不行的,還要看他臺下卸妝后的原本的體貌、言行、氣質和修養。《鄭板橋判牘》一書,為我們提供了鄭書在未“化妝”前的本象,使我們得以全面地觀覽到鄭書的總體,并通過其本象與“怪”象的兩相比較,去研究鄭書的來龍去脈,從中得到有益的啟迪。
第二,《鄭板橋判牘》還可以進一步為我們揭示出:鄭書的成功,主要得力于他傳統書學的功底深厚。這批墨跡是鄭氏49—60歲之間在履行公務時留下的,當時落筆,旨在對案狀的批斷,隨意揮灑,絲毫沒有想到要當作“書法作品”留傳后世,因而完全是他幾十年學習傳統書法的素養和功力的自然流露。雖然不是寫于一時一地,所用工具、墨色,字的大小以至書寫時的心緒都不盡相同,但所留下的一行行生動活潑的字跡,卻無處不放射出傳統書藝的光彩。從字的體勢結構、點畫用筆到布局、行氣,無不體現出名家的風范。例如:王羲之《蘭亭敘》的閑雅蕭灑,王獻之《十二月帖》的逶迤連綿,李邕《李思訓碑》的倚斜挺拔,顏真卿《祭侄文稿》的自然天成,蘇東坡《赤壁賦》的敦實厚重,黃庭堅《松風閣詩》的奇倔抑揚,米芾《珊瑚帖》的神出鬼沒,等等,無不兼而收之,溶而化之,然后通過自己的靈氣從筆下流露出來,別成一派氣象。就是把這些墨跡廁置于歷代典型的傳統法書的瓊林中,不僅毫不遜色,而且獨有異彩。鄭氏曾多次談論過他廣泛研習古賢書法的情況和心得,現在從這些墨跡所反映出來的傳統書學功底,已可得到明確的印證。鄭氏其言,并非虛夸。當我們把袒露鄭書本色的判牘墨跡細細玩賞一過,再來統覽鄭氏的傳世書作時,就會發現:除卻那些故意眩人眼目的“怪”體外,余下的字無不具有與判牘墨跡一樣的本色。這說明所謂“不在尋常蹊徑中”的鄭書,原本也是深深扎根在傳統的沃土之中,所以他能“奇而不詭于正”。啟功先生在他的《論書絕句》一書中評論鄭書說:
先生之書,結體精嚴,筆力凝重,而運用出之自然,點畫不取矯飾,平視其并時名家,蓋未見骨重神寒如先生者
焉。
當其休官賣畫,以游戲筆墨博鹺賈之黃金時,于是雜以篆隸,甚至諧稱六分半書,正其嬉笑玩世之所為,世人欲考其余三分半書落于何處,此甘為古人侮弄而不知者,寧不深堪憫笑乎?
啟功先生以他的真知灼見,輕輕掀開了鄭氏傳世書作中那層令人迷惘的怪異面紗,一下子就抓住了鄭書的特質。鄭書的精到處,主要在于傳統書學內在的骨、肉、氣、血,而不在乎他“破格”的表面的“怪”象。用“骨重神寒”四字來概括鄭書的特質,正是最得其精髓的中肯評價。
第三,此書所輯鄭氏判牘墨跡還能給習鄭書者一個很重要的啟示:學習鄭書,首先宜學習鄭氏既能刻苦研習傳統,又能銳意創新的精神;宜從繼承與創新的角度去把握鄭書的本質,不可一味去摩仿鄭書那部分怪異的表象。判牘墨跡集中地反映了鄭氏傳統書學的深厚功底,如果我們再作進一步的考察,還會發現,無論是判牘墨跡還是一般的傳世書作,其中許多單個字的面目,都令人感到“似曾相識”,可以從古代的某碑某帖中找到它們的“模特”,然而從整體上看,又與某碑某帖大不相同,鄭書具有其獨特的格局、神韻。這說明鄭氏很重視學習古人,卻又不為古人所囿。他善于博覽精慮、取其精華、融會貫通而自成一家。另外,鄭氏的傳統書學根底,還包含有傳統的字學功夫。鄭氏除了精于通常習用的楷書、行書與草書之外,對于漢隸、古隸、小篆、古籀及其異體別構、遞變過程等,都頗為在行,可以隨手拈來,靈活運用。所謂六分半書,不過是以楷、行、草為基礎,再糅入隸篆古籀筆調,或者以隸為基礎,糅入行楷篆籀筆調,令其別開生面、獨標一格罷了。由此可知,要學習鄭書,首先當具有傳統書學和字學的基本功。如果沒有這兩方面的基本知識,連歐、顏、蘇、黃之書是何體態都不甚了了,隸篆古籀也不識得幾個,恐怕要理解和欣賞鄭書都有困難,又怎么能從根本上去把握鄭書的特質而取其精髓以自養呢?其實,不獨學鄭書當如此,學任何一家之書亦當如此。不然的話,只是一味地去依樣畫胡蘆,即便摩仿得再象,那也是古人所譏諷的“奴書”而已。而沒有個性的“奴書”,是一點藝術的生命力也沒有的。《鄭板橋判牘》一書,為我們總結鄭書的成功經驗提供了條件,充分利用這個條件去探索,可以從中收到很多的教益,就能獲得“既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的學習主動性,擺脫生吞活剝、盲目描摩的被動局面,真正學到鄭書的精華。
總之,《鄭板橋判牘》的問世,為學習和研究鄭書提供了一份十分寶貴的資料,為后學們開拓了視野。正如啟功先生致李一氓同志的信中所說:“序言中云:‘歷史上還沒有過一個縣官,在任上留下的手跡,會被后人千方百計去剪下來,當成很寶貴的藝術品珍藏起來,鄭板橋的判牘是唯一的例外。’這是最雄辯的論斷,對鄭板橋也是最高的評價。使今日欣佩鄭板橋的后學小子都感到沒有欣佩錯,而覺得欣躍。”
《鄭板橋判牘》確實很有欣賞價值和研究價值,是學習和研究鄭書不可不讀的一部好書。但可能是由于時間緊迫,條件所限,致使此書也存在些小不足之處:對已發現的材料未能盡收,如高象九先生所藏的62則,1980年已拍有照片置于山東濰坊市博物館(見《文物》1987年9期郭子宣《鄭板橋“堂批”墨跡》及所附圖片),不知何故,書中未能收入;譯文尚有錯字,句讀也偶有不當之處;材料編排條理不明顯,沒有編號,不便查閱、引用。當然,這些不足,在再版時是不難彌補的。
(《文史知識》1990年第3期) (版權所有 轉載請注明出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