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公望及其《九峰雪霽圖》

　　陳黛

　　黃公望(1269—1355)，常熟人，本姓陸，因繼為平陽黃氏義子而改姓黃。字子久，號一峰道人，又號凈墅、大癡或稱大癡道人。中年時曾任“浙西憲吏”之類官職，因事入獄，后無意于功名，歸隱浙江。時人稱“公望之學(xué)問，不待文飾，至于天下之事無所不知，下至薄技小藝，無所不能，長詞短曲，落筆即成，人皆師尊之”(《錄鬼簿》)。黃公望精于繪畫，尤其水墨山水畫的造詣和成就最高，明人將他與吳鎮(zhèn)、王蒙、倪瓚合稱為“元四家”，而推公望為四家之冠。

　　黃公望的山水，夏文彥說“師董源”;張雨說“獨得荊(浩)、關(guān)(仝)法”。從存留作品看，他是尚董、巨(然)而兼法北宋諸家，而后形成自己獨特風(fēng)格的。黃公望經(jīng)常深入山水之間，體味大自然的奧妙。有時“終日只在荒山亂石叢木深篠中坐，意態(tài)匆匆，不測其所為”。有時“探閱虞山朝暮之變幻，四時陰霧之氣運(yùn)”或“領(lǐng)略江山釣灘之勝”，興之所至，“袖攜紙筆，凡遇景物，輟即模記”。黃公望成為元代山水畫發(fā)展的一面旗幟，不是偶然的。

　　黃公望的畫法，以水墨、淺絳為主，用筆多披麻皴，山頂多礬石，別具一種風(fēng)韻。倪瓚題黃子久畫有詩云：“大癡畫格超凡俗，咫尺關(guān)河千里遙;惟有高人趙榮祿，賞伊幽意近清標(biāo)。”(《清閟閣集》卷八)幽意清標(biāo)而“超凡俗”的畫格，正是黃公望的山水畫在明清極受士大夫文人喜愛推崇的根由。黃公望著名的傳世作品有《富春山居圖》、《天池石壁圖》、《九峰雪霽圖》等，其中以《九峰雪霽圖》最為獨特。

　　《九峰雪霽圖》，現(xiàn)藏故宮博物院，歷來被視為黃公望的極經(jīng)營之作。絹本，高116.4厘米、寬54.8厘米。上自題：“至正九年春正月，為彥功作雪山，次春雪大作，凡兩三次直至畢工方止，亦奇事也。大癡道人時年八十有一，書此以記歲月云。”春雪大作，乃為江南奇觀，八十一歲的老畫家懷著摯誠、欣喜的心情，對被大雪籠罩的山川做了刻意的描繪。吳升《大觀錄》對此圖曾有一段中肯的評述：“一峰道人《九峰雪霽圖》……山峰純是空勾，以墨青染天，襯起遠(yuǎn)近諸峰，儼若寒崖凍壑。林樹用破筆做枯株，而坡石點苔，更不著一完筆，創(chuàng)前人所未造，示后人以難摹。尤妙在生面獨開，仍不露自家墨法，一片精彩，神來氣來作也。”

　　如果和《富春山居圖卷》、《天池石壁圖軸》這兩件被公認(rèn)的代表作相比較，《九峰雪霽圖》的確是“不露自家本色”，它既非淺絳著色，亦無披麻皴，山頭也沒有礬石。它只用濃淡相間的筆勾出雪中山石的結(jié)構(gòu)，然后以墨青染出濃重陰晦的水與天，遠(yuǎn)峰輕敷淡墨，顯得層次深遠(yuǎn)而明靜。滿畫皆勾，除富于線的意趣之外，還能感到蒼潤儒雅的墨韻，味道無窮。黃公望在他的《寫山水訣》中說：“用描處糊突其筆，謂有墨。”此圖的“用描處”正是巧妙地運(yùn)用了疏松、輕淡而又極為自然的糊突筆法，才表現(xiàn)出了寓蒼拙于秀潤的韻味，突出了總體效果的完整和風(fēng)格的優(yōu)雅。細(xì)細(xì)推敲《九峰雪霽圖》，雖然黃公望沒有用他通常的筆法(張庚云“無平日本色一筆”)，但其內(nèi)在氣質(zhì)仍和《富春山居圖》等一脈相承，這就是倪瓚所稱譽(yù)的“逸邁”風(fēng)神。黃公望推重山水畫的“士人家風(fēng)”而反對格調(diào)的“邪、甜、俗、賴”。他的筆墨，總是溫潤與蒼勁相兼，既沉靜超拔又神采生動。吳升說此圖“一片精彩，神來氣來作也”，就包含著這種筆墨性格在內(nèi)。

　　《九峰雪霽圖》的妙處，還在于畫家把春雪的情致以及作者的情緒表現(xiàn)得十分精微。寒林的舒展，雪峰的潤澤、谷壑的明滅，使人感到那蕭瑟的、白茫茫的寧靜中孕育著即將萌發(fā)的生機(jī)。我們看見過范寬的名作《雪山蕭寺圖》，那是在隆冬大雪的荒茫中顯示著一種雄強(qiáng)之力的北國景色，而《九峰雪霽圖》則是乍暖還寒的南國素裝。前者似可感到寒風(fēng)的凜冽，后者卻彌漫著早春的靜謐與濕潤;使人似乎聽到了一個淡泊于世事，把自己的身心融化在“澄觀無聲趣”中的藝術(shù)家的心聲。

　　(《文史知識》198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