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書壇三杰
來源:《文史知識》 作者:劉濤
近世以來,言初唐書壇名家,向有“四家”之號,“或稱歐、虞、褚、薛,或稱歐、虞、褚、陸”(劉熙載《書概》)。人們對歐、虞、褚三家都無異議,而于薛于陸卻頗有爭端。讀薛、陸二家作品,薛稷黨同褚遂良,時有“買褚得薛,不失其節”的美譽。陸柬之是虞世南的外甥,學舅氏能得渾勁。薛、陸二家,不過是接武前輩的名流,如果讓他們躋身“四家”之列,學父書的歐陽通也可以躋身班列,又何嘗不可以把“四家”擴編為“六家”呢?今天,我們不以“四家”的成說為當然,只認由隋入唐并且在貞觀之世同享盛名的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為初唐書壇的杰出人物。
歐陽詢(557—641),字信本,潭州臨湘(今湖南長沙)人。他的家族是臨湘郡的豪門,祖父歐陽頠是陳朝大司空,父親歐陽紇任廣州刺史。父親謀反被殺,他死里逃生,被父親的好友江總私下收養,并且親自教誨訓導。江總是陳朝的權臣,又是著名的文學家。歐陽詢博通經史文藝,應該是江總培養的結果。
歐陽詢大半生在陳、隋兩朝渡過,唐朝建國,已經62歲,貞觀年間,歷官太子率更令、弘文館學士。他很有學問,主編過一部百卷本的《藝文類聚》。但他的書名似乎更盛,名播異邦,“高麗嘗遣使求之”。歐陽詢的身材相貌很丑陋。太宗說:彼邦人士看到歐陽詢的書作,一定會以為他的身貌非??喟?他寫楷書,起筆處好按筆顯出方頭,折筆處頓挫成圭角般的方峭,筆畫挺直方銳,“若武庫之矛戟”。歐字的結構欹側而方整,字形瘦削,字的重心又偏低,呈現高聳之狀,如“孤峰崛起”。這些形態上的特點,唐朝書家認為是“勁險”,宋朝米芾稱之為“險絕”,清朝梁巘說他敢用“險筆”。千余年來,人們都愛用“險”字來形容歐字的奇特,用兵器來言狀它的森嚴峻整。歐陽詢作銘石的楷書的確注意字畫的整肅,而寫起行書來,就沒有這樣的顧忌。讀他傳世的《夢奠》、《卜商》、《張翰》、《千文》等帖,運筆弄翰疾利而“跳擲”,鋒芒畢露,形體更是“不避危險”的緊結刻厲,勢態“如金剛瞋目,力士揮拳”。他寫飛白書也很內行,有“雄劍欲飛”之勢。至于篆、隸二體,在唐朝已是古調,他寫得很規矩,見不到自信的發揮。寫草書則非其擅長,“難于競爽”,“筆勢恨少”。歐陽詢雖然能寫各體書,但見其個性傳久遠者則是楷書和行書,歷代褒獎的歐字,主要是指歐的楷書。
虞世南(558—638)是越州余姚(今浙江余姚)人,自幼過繼叔父虞寄為嗣子,所以表字伯施。虞世南出身名門,年輕時與其兄虞世基投在大學者顧野王門下學習了十幾年,博學兼擅文詞,還在隋朝編輯了一部《北堂書鈔》。就學問而言,他與歐陽詢難分軒輊,但于書法一途,歐陽詢缺了名師指點這一課,虞世南則幸運得多,師從王羲之七世孫智永,登堂入室,大受熏陶,飽經激勵,成了王書流派的傳薪人物。入唐之后,不僅進入李世民秦王府“十八學士”集團,還是太宗學習王羲之書法的輔導教師。初唐的書家,誰曾有過這等榮耀。唐太宗把王羲之推為書壇神主,掀起歷史上第三次學王書的高潮,固然與太宗本人的好尚相關,恐怕也不能忽略虞世南在他身邊經常施加影響所產生的作用。
由師門露身手、以王書得寵信的虞世南,也容易湮沒在智永、王羲之的陰影之下。談到虞世南的書法,人們常常注意到他繼承智永法統的一面,卻很少留意智永筆下的王書形態,虞世南并沒有全盤抄襲。。從他寫的《孔子廟堂碑》中可以看到,智永綿密欹側的字態,被他淡化成平正寬緩的態勢;智永豐肥的筆畫,在虞字中幾乎隱沒得無影無蹤。虞世南在繼承的同時還保留著自己的審美選擇,不激不厲的風規,外柔內剛的優雅,應該算是虞世南書法的個性所在。哪怕這是無意識的流露。
虞世南傳世的作品很少。一通《廟堂碑》,一卷《臨蘭亭序》,一紙《汝南公主墓志稿》,我們現在一睹虞字的風采大體據此。他寫字,似乎傾心于“氣秀色潤”的平和優雅,與歐陽詢的緊結、險勁截然不同。他不把筋骨拋露在形質的表面,如后代書論家所說:“歐之為鷹隼易知,虞之為鷹隼難知”。(《書概》)雖然虞字不及歐字那樣在視覺上富有強然的形式感和刺激性,其寬和、清朗、恬靜的韻度似乎更有耐人尋味的內在魅力。
褚遂良(596—658),字登善,杭州錢塘(今浙江杭州)人。他的父親褚亮也是“十八學士”集團的成員,與歐陽詢亦有交誼。比起歐、虞,褚遂良的仕途經歷要顯赫得多:太宗朝任中書令,高宗朝為宰相,還是太宗臨終前囑托的顧命重臣。地位高崇意味著身處政治漩渦的中心,他又要把高宗視作虛納諫言的太宗來對待,堅決反對高宗娶武則天這位昔日太宗妃子為皇后,觸怒龍顏,驟然從高位跌下,成為高宗實現男女私情的犧牲品,63歲時郁悶地死于貶所。
褚遂良仕途上的銳進,是在歐、虞謝世之后得益與太宗親近;而他大受賞識,則起因于一筆好書法。虞世南逝世后,太宗感嘆“無人可以論書”,魏征推薦了在史館任起居郎的褚遂良,說他“下筆遒勁,甚得王逸少體”(《舊唐書·褚遂良傳》)。這一年,推算起來,他大約四十二三歲。當時,太宗正“博購王羲之故帖,天下爭獻,然莫能質真偽,遂良獨論所出,無舛冒者”(《新唐書·褚遂良傳》)。這也許是他博得太宗信任的開始。他還把宮廷的王書藏品筆錄下來,寫成了唐朝開國以后第一篇整理王書的重要文獻——《右軍書目》(見《法書要錄》卷三)。傳世的褚摹《蘭亭》,應該是他侍書太宗之后寫下的。
褚遂良的書法,在魏征將他推薦給太宗之前,歐陽詢就大為賞識,《舊唐書》本傳中有“父友歐陽詢甚重之”的記載。他46歲寫的大楷作品《伊闕佛龕銘》,筆體方整剛健,骨格外耀,大有歐字的風范??梢姎W氏的賞識,是用歐字的標尺。次年書寫《孟法師碑》,兼有歐字的方嚴和虞字的遒媚,透露出轉向虞字的心機。也許他自知在太宗身邊侍書,能寫出虞字的模樣差可寬緩太宗對虞世南的思念。僅就書藝而言,倘若響應太宗學王書的號召,把王羲之書法作為心中高懸的楷范,也應當服膺虞字,以此作為上攀王書的津梁。
褚字自成一家的標志,是他寫的《房玄齡碑》,這一年他已53歲。而褚氏最完美的書藝作品,則是58歲時書寫的楷書《雁塔圣教序》。歷代書家對褚字風格的賞鑒,大多是以這件作品來認定的。
褚字最顯著的外觀特征是“瘦勁”。說到瘦,初唐三家比之中唐書家如徐、蘇靈芝等輩的肥腴,自是時風之別。就初唐歐、褚二家而論,歐字的瘦,因其筆畫方銳挺直,瘦得硬板;褚字的筆畫細勁而且靈動,有某種彈性的張力,瘦得勁健。褚遂良善于調弄鋒穎,運筆的速度比較迅捷,筆姿又見圓暢。他的后期作品,汲取虞字的寬綽,又微雜隸法,以外拓的筆法取姿,每個字都生出佳麗般“風姿綽約”的姿色,非常可人。相比之下,歐字像是板起冷峻面孔的道學先生。難怪人們用“美人蟬娟”稱賞褚字,以“新瘥病人”比況歐字了。
歐、虞、褚三家,各具典型:歐于緊結峻整中顯露險勢;虞得虛和遒逸,神宇清朗;褚承二家之后,精心別裁,采歐字瘦硬之神為勁健,取虞字虛和之象為華麗。這樣指出三家的分野,只是從書法的外形上落筆,即使涉及神采氣象,也還是停留在審美鑒賞的層面上。清朝的書論家并不滿足于了解三家藝術特色的事實,他們還要追問三家的淵藪,要分別體變的源流。最先作出解釋的是阮元,他認為歐、褚方嚴勁挺,是北派;虞世南疏放妍妙,是南派。北派長于碑版,南派妙于尺牘。于是,初唐三家在書法形態上的分野,就有了新的含義。我們不知道歐、虞、褚三家生前是否心存南北的畛域而各執一端,僅就師承的淵源來說,歐、虞兩家風范,的確壁壘分明。歐陽詢的碑版之作,沿襲隋朝樸茂峻整的遺范,《新唐書》稱他“初仿王羲之書”,不過是“從帝所好”的權宜之辭。即使他對王羲之書法心向往焉,也難改操作得熟能生巧的北派積習,起碼他寫碑是用不上仿學過的王羲之書法。虞世南生前似乎不以寫碑為勝場,阮元說:“虞世南《孔子廟堂碑》本是南朝王派,故其所書碑碣不多。”確切地說,虞世南的字作銘石書實在不如歐字來得醒目、合用,銘石書正是虞氏書技的短處。這里還有東晉以來王派書家信守的觀念在起作用,即寫碑類同工役,是不名譽的事情。王獻之的拒絕題榜,王褒入北周懊恨于崎碑嶇碣之間,都是被這種觀念驅使的證明。由此看來,初唐的書壇,歐陽詢代表著隋法,根源于中原的北派,以方嚴的碑版見長;虞世南祖述右軍,是南朝王書流派的法嗣,恪守江左風流。他們以垂暮之年進入唐朝,門戶在前朝鑄就,洗心革面談何容易。
與歐、虞相比,唐朝建國時才33歲的褚遂良,在隋朝熏染的底色要淡薄得多。從他在貞觀年間書寫的楷書作品中可以看到,40余歲時還在歐、虞之間搖擺。侍書太宗之后,得整理王書及其他名家舊跡的工作之便,飽覽法書,領悟精髓,遲至58歲才寫出獨具個性的精美絕倫之作:《雁塔圣教序》。這時的褚字,已把歐、虞二字融通得不見痕跡,其活潑新麗的筆調,是南是北也難得說個明白。由于囿于南北之論,我們容易忽略這樣一個事實:褚字橫空而出,初唐書壇由歐、虞分領的局面驟然改觀,特別是我們把眼光向中唐書壇延伸,便能感覺到褚風的強勁,用清朝王澍的話說:“褚河南書,陶鑄有唐一代,稍險勁則為薛曜,稍痛快則為顏真卿,稍堅卓則為柳公權,稍纖媚則為鐘紹京,稍腴潤則為呂向,稍縱逸則為魏棲梧,步趨不失尺寸則為薛稷”(《論書剩語》)。翻檢唐人書作,受褚書教化者遠不止上述名家,敬客之《磚塔銘》、敦煌文書中許多經籍寫本,都可以見到褚風的流披。清朝劉熙載對此也深有感受,稱譽“褚河南書為唐之廣大教化主”(《書概》)。
初唐三家,歐、虞分峙于初,他們人在唐朝而藝守陳隋,是前朝書風在新朝的代言人,算不上唐風代表、唐楷典型。歐、虞謝世,褚遂良繼起,游移歐、虞二家之后歸宗魏晉,自寫心得而卓然自立。真正的唐朝新風,實由褚遂良始。
(《文史知識》199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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