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真卿的書法
來源:文史知識 作者:劉濤
顏真卿(709——785)是唐朝最有建樹的書法家。他出生在唐朝都城長安,祖籍是瑯邪臨沂。王羲之的祖籍也是瑯邪臨沂。王氏和顏氏,都是中國書法史上著名的書法世家。王氏是東漢時從外地遷入瑯邪的,而顏氏在先秦時期就居住該地了。如果追尋先世的榮耀,顏氏的資本更雄厚一些。據顏真卿撰文并書丹的《顏家廟碑》追述,顏氏的先祖,是孔子七十二賢弟子中最受孔子鐘愛的顏回。顏回品學兼優,是古往今來的讀書人的楷模。所以,顏氏世代以儒學詩禮傳家,比起王氏以孝行名世,家學的根底要深厚許多。
在文字學和書法方面,顏氏也是衣缽相傳家風不墜的世家。顏真卿的九世祖顏騰之(宏道)是寫草書的名家。六世祖顏協(子和)善寫草隸,當時荊楚地區的碑碣大多出自他的筆下。五世祖顏之推,不但通字學、工書法,還寫過一部中國最早的家訓《顏氏家訓》20篇,訓誡子孫以詩書禮義立身傳家,揚名于世。曾祖顏勤禮、顏師古都精通古文奇字,還是訓詁學家。祖父顏昭甫,父親顏惟真、伯父顏元孫是古文字學家、書法家。顏元孫手寫過一部《干祿字書》,分別正體、通體、俗體的三種寫法,是當時求取功名的讀書人必讀的書籍。顏真卿的母系也是書法世家,外祖父殷仲容不但是書家,而且是畫家。殷仲容的父親殷令名,是唐初的大書法家,傳世的《裴鏡民碑》即他所書。顏真卿的父親、伯父幼年時曾寄養在殷家,顏真卿幼年喪父,也在殷家寄居了一段時間。他生長在這樣的環境中,自然受到家風的熏染,接受了嚴格的文化訓練,擅長書法,能寫篆、隸、楷、行各種書體,自是情理中的事情了。顏真卿通曉古文字,寫出的字,不僅書法藝術上獨具風格,而且合乎字學的標準。字學是書法的根基,也是儒學的基礎。古代有家學淵源的書法世家,都有重視字學的傳統,比如能識讀古文字,能寫古體等。這是他們在書法文化方面區別于一般書家的優勢。
顏真卿一生,游泳宦海,面對著險峻的局勢:“安史之亂”,權臣傾軋,宦官弄權,方鎮割據,皇帝昏弱,是一個正義難彰、綱常失序的時代。顏真卿不愿隨世沉浮地茍且偷生,要恪守做大臣的本份,要匡正扶危,以中興李唐王朝為己任:舉義旗抗擊叛亂,痛斥權臣拍宦官的馬屁;上疏忤旨,反對百官上書先經宰相審查的決定。雖然他官至吏部尚書、太子太師,朝野知其忠義,但起而效法他的人并不多。77歲那一年,宰相盧杞陷害他,派他勸諭藩將李希烈歸順朝廷,其實是把他往虎口里趕。顏真卿不在乎,毅然前往,結果被叛軍殺害,終以悲劇謝幕。顏真卿的忠直剛烈,在他身后才贏得了普遍的贊譽,稱他是人臣楷模,盛德君子。顏字的廣為流傳,與人們敬仰他的品格大有關系。
唐朝的書法家,數顏真卿留下的書法作品最多。宋朝留元剛刻過一部《忠義堂帖》(又稱《顏魯公帖》),收刻的作品有45帖,其中許多是手稿、尺牘。顏真卿生前寫下的楷書碑刻,多達幾十通。
傳世的顏體楷書,著名者有《多寶塔碑》(752)、《夫子廟堂記殘碑》(752)、《東方朔畫贊碑》(754)、《鮮于離堆記》(754)、《謁金天王神祠題記》(758)、《臧懷恪碑》(763)、《郭家廟碑》(764)、《大唐中興頌》(771)、《麻姑仙壇記》(771)、《元結碑》(772)、《宋璟碑》(772)、《八關齋記》(772)、《李元靖碑》(775)、《顏勤禮碑》(779)、《顏家廟碑》(780)。
顏真卿早年寫楷書,橫畫細,豎畫粗,每筆頓挫,形成方頭,結字欹側而整密,雖然秀麗,但筆畫排布得太整齊,很像平板得缺乏生氣的“干祿字”,又有人說像秀整的“寫經體”。他44歲寫的《多寶塔碑》就是這種樣子。現在初學顏字的人,喜歡從《多寶塔碑》入手,大概是認為它好看,筆畫結字都很有規律,便于掌握。可是,真正懂得顏字妙處的書法家,不會取法《多寶塔碑》, 因為寫上手之后,會沾染程式化的習氣。而且,這通碑還不具備顏字的典型風格。
50歲以后,顏真卿寫字漸漸在筆畫上棄方就圓,結字變欹側為平正,這就是后人所謂的“變法”。他55歲寫的《臧懷恪碑》, 已顯現出顏字獨有的一些特點:每個字撐滿方格,結字平穩,不再是上緊下松的欹側形態,筆畫趨向圓勁,力感是緊斂的、沉著的。他60歲以后寫的作品,突出了圓渾(筆畫)、平正(結字)兩大特點,尤其是《麻姑仙壇記》、《顏家廟碑》, 又采用實外虛內的手法來結構字的形態,把楷書寫得既有偉岸厚重的氣派,又有雄渾磅礡的氣勢,迥別于古人,完全是一種新異而個性化的風格。
顏真卿能把楷書寫得很大,這是他勝過初唐書家的本領。字形寫大了,怎樣保持結構的穩重呢?顏真卿的方法是把字形寫得平正一些,即所謂的“平畫寬結”;筆畫的力度也要增強,若用側鋒,容易偏弱,就改用中鋒的筆法來寫,讓筆畫曲張、厚實、圓渾,而不是簡單、機械地把筆畫加粗。這樣寫大字,就變通了二王流派用筆以側鋒出姿態,結字以欹側呈道媚的方法,寫出的字,就和二王、初唐三家的風格樣式大不一樣了。
蘇軾說“顏公變法出新意”。顏真卿的“變法”之法,實際上是比二王更早的古法,比如中鋒用筆,是篆書時代通用的筆法;正面結字,是篆書、隸書時代常用的字法。他借用這兩種方法寫楷書,方法雖然古舊,寫出的楷書樣式卻很新穎。他能活用古法,說明通曉古文字對他大有幫助;他能運用生新,又證明他有藝術的膽識和創造力。唐朝有那么多善寫楷書的書法家,唯獨顏真卿異峰突起,開創新面,引得時人、后人競相折腰表示佩服,稱他是楷書藝術的一代宗師,追慕者、趨學者代不乏人,蔚為一支重要的書法流派。
對于顏真卿的楷書,詆評者也有。李后主說顏字“失之粗魯”,“有楷法而無佳處,正如叉手并腳田舍漢”。米芾稱之為“后世丑怪惡札之祖,從此古法蕩無遺矣”。并把顏的楷書歸于“俗品”,楊慎說:“書法之壞,自顏真卿始。自顏而下,終晚唐無晉韻矣。”他們都是拿著王字的風姿作尺子來量顏字的體段。如此比較,顏字何止是“粗魯”,甚至近乎笨拙了。但是,顏字的雄渾闊大是王字所無的,它辟開了一條寫楷書的新路,這就是顏真卿楷書的獨特價值。背離王字的楷范,是創造個性風格的需要。說到“古法”,米芾和楊慎仍然膠柱魏晉,比起顏真卿借古文字的古法來變通楷法楷式,反而顯出眼光的局促狹隘了。但米芾畢竟是宋朝的一流書家,他瞧不上顏的楷書,卻佩服顏的行書,稱其“詭異飛動得于意外”,“天真罄露”,有“篆籀氣”。顏的楷書、行書在筆體上一脈相承,米芾對顏楷的篆籀氣視而不見,恐怕是不愿認同顏楷的造型。
顏真卿也有許多行書作品傳世,大多收刻在《忠義堂帖》里,現存行書墨跡有《祭侄稿》和《劉中使帖》。其行書名作,歷來公認的是三篇文章的稿本:《祭侄稿》、《爭座位稿》、《告伯父稿》,人稱“魯公三稿”。其中寫于乾元元年(758)九月三日的《祭侄稿》聲名最高,被元朝書家鮮于樞譽作“天下行書第二”,地位僅次于王羲之的《蘭亭序》。
同是文稿一類的書作,《蘭亭序》涂改得比較少,字跡端正道媚,不涉潦草,是志氣平和地從容寫就。而《祭侄稿》的面目,因為圈點勾劃的涂抹很多,一般看慣了俊秀端整的行書作品的欣賞者,大概只是看到了滿篇的狼籍,難獲美感,無從認同。但是,從藝術的角度看,《祭侄稿》的價值正在于其超越了尋常的行書范式、筆毫在麻紙上皴擦,行筆乍顯乍晦,若行若藏;筆鋒或曲轉或頓折,變換微妙;墨色時枯時濃,帶燥方潤;字形大小不一,結構時聚時散,又不乏道勁流麗的姿致;尤其是字距行距的疏密開合,刪改的橫涂縱抹,使作品的筆墨表現軼出了通常的審美期待,章法形式鮮活而豐富,更具有視覺上的刺激效應,使人看了大感意外,而且很難用某一美學語詞來概括它的美感特征。
顏真卿當年寫《祭侄稿》,并不是將它作為書法作品來書寫的。他要寫的是顯彰忠烈、寄托哀思的祭文,所以并不在意書法的點畫是不是合乎客觀的審美標準。筆在紙幅上揮運,完全處在無意于書的狀態,便寫出了使歷代書家感動的詭異飛動之筆,寫出了神秘奧妙的生動和生氣。恐怕顏真卿也不曾料到,不經意寫下的這篇文稿,竟然是比精心寫出的碑版楷書更具有魅力的藝術杰作。
元朝的張晏欣賞了《祭侄稿》之后,寫過一段跋語,道出了它的藝術奧妙所在:“告(告身,相當于現今的委任狀)不如書簡(書信),書簡不如起草(文章的草稿)。但以告是官作,雖端楷終是繩約。書簡出于一時之意興,則頗能放縱矣。而起草又出于無心(即無心于書法的形態),是其心手兩忘,直妙見于此也。”這里說的心手兩忘,相忘的是書法的技巧與表現的丑妍。當顏真卿用筆墨錄寫達其真情之文,實在是言哀已嘆,言悲已憤,著意于文思與措辭,無意于書法的工拙。唯其如此,他的書法筆墨才能隨著文辭表達的真情實感而天機盡瀉,而且以一種極端的書法面目表現出來。這是一幅無法再造的心聲的筆墨圖像。移用孫過庭“背羲獻而無失,違鐘張而尚工”的話來稱贊,恐怕也不過分。
宋朝的書法家格外推崇顏真卿。蔡襄步趨顏的楷書,后來學顏字的書法家大都和蔡襄走一條路。而蘇、黃則盛贊顏真卿的變法精神,為自己的“意造”之舉張目。蘇東坡寫字,意造了一輩子,在黃州倒霉坐冷板凳的日子里,心情不好,常常以寫詩寫字排遣憂怨,終于寫出了一幅《黃州寒食詩帖》,成為書法史上接武顏真卿《祭侄稿》的又一件行書杰作。
(《文史知識》1996年第7期) (版權所有 轉載請注明出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