綺麗媚好的薛稷書風
來源:《文史知識》 作者: 張敏
在中國古代歷史上,大概還很難找到這么一種類型的書法家。他在政治上是名聲欠佳的;他在書風開拓上又是不那么突出而有直接的承繼的。我們在書法史上看到很多“奸臣”的名字;蔡京、秦檜、嚴嵩字寫得都相當有水平,但都因“人品”甚劣而遭到歷來書法界的一致蔑視。連張瑞圖這樣開一代風氣的大人物,也因在政治上向魏忠賢奉承屈服而為人不齒,至于趙孟頫因其是宋王孫卻入元為官而使自己的卓絕書風屢遭非議,更是一個突出的事例。
但薛稷似乎很幸運。他在擢進士第后便一直官運亨通,但結局卻極為凄慘,唐中宗時,竇懷貞以左御史大夫的高官竟娶韋后乳媼為妻以接交權貴內廷,被人指為諂詐之徒,后又再起被封為魏國公,與太平公主謀逆,事敗投水自殺,死后還被戮尸。薛稷則在其時與竇懷貞交往頗多,竇事敗露后,他以知謀被賜死萬年獄,不得善終。以封建綱常觀念衡量,他顯然屬于“逆臣”之流。但他卻儼然例于初唐四家,芳名流播后世,誠一怪也。
在初唐諸家中,歐陽詢、虞世南均由隋入唐,是一代開宗立派的大家,褚遂良雖稍晚于歐、虞,但他那瘦勁瀟灑、豐富多姿的風格,開古來未有之風氣,作為一代大師也是當之無愧的。唯有薛稷書風,基本上師承褚遂良體式,在形式上并沒有顯著的變化,而在氣格上也比較平穩無奇。唐代是個書家鼎盛的時代,多種風格如繁花似錦、競相爭奇斗艷,不但在中晚唐是如此,即初唐亦早已初成規模。薛稷以其并無多少開拓性的書風,居然能在初唐位列四家之間,而為書法史上之一代重鎮,是又一怪也。
這就是薛稷,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薛稷。也許他在后世的影響確實令人艷羨,但細細審度其存世書作,我們又不得不承認他的造詣不凡。這種聲譽,不但在今天已人所共知,即在他當時,也已是遍布長安了。唐人朱景玄與宋人計有功,已經為我們勾劃出了當時的時尚:
薛稷書師褚河南,時稱買褚得薛,不失其節。(朱景玄《唐朝名畫記》)
韋嗣立拜中書令,蘇環署官告,蘇颋為之詞,薛稷書,時謂三絕。(計有功《唐詩紀事》)
“時謂”者,時尚之謂也。“買褚得薛,不失其節”的口號,是從六朝羊欣“買王得羊,不失所望”衍變而來的。這就是說,如果把褚遂良比作大書圣王羲之,那么薛稷則足以與六朝書法之冠羊欣相媲美,在評價書家之善承前賢時,這是個最好的輿論了。至于“三絕”,能以薛稷書稱絕,可知唐代當時官場中對薛書的崇拜。我們似乎還應注意到其時的藝術背景:在薛稷時,虞、褚、歐諸大家才不過相去十數年,他們的影響還極為強大,特別在宮廷大僚間還有著絕對的權威和籠罩力,則薛稷能有如此聲譽,其難度更是不言而喻。
薛稷最著名的作品,是他的《信行禪師碑》(見封三)。這是一件極為精彩、鐵劃銀鉤的杰作。碑文為越王李貞撰,唐武則天時刻。薛稷書原石已佚,唯有宋拓孤本傳世,曾入吳榮光、何紹基秘篋,后流入日本。這件作品在結構上以遒麗健美為主,橫向拓展,在寬朗中見出中宮收緊的湊密處,而在空間架構拓展的同時,使筆劃外形更富于彈性,弧線圓潤,緊斂內收,突出地顯示出褚遂良——薛稷一派書風瀟灑飄逸,而又放而不肆、縱而不粗的極高境界。與其他唐楷相比,字形的大小方斜互相錯落,縱橫有序,又極好地對比出薛書的動感強烈、舒展自如的特征,在嚴謹而正規、一板一眼的楷書中能有如此楚楚動人之致,實在是令人嘆為觀止的。
薛稷書之美如佳人嬋娟,不勝羅綺。在風格上偏于秀美一路,這與初唐書法崇尚王羲之有很大關系。由于太宗的偏好,舉國上下對王書的一致熱衷,不但造成了促使虞世南、褚遂良等王字一系書家大展鴻圖的良好氣氛,也使得學王字者必須在眾多的同道中力求自出新意,才站得住腳根,才不致被流俗所淹。薛稷書法在傳統功底上著力良深,相傳他外祖魏征家多藏虞、褚書法珍跡,故能廣覽博收,用筆結構無不悉心揣摩,這當然使他在創建自己書風上有了個極好的出發點。再加上他本人的天賦聰穎,遂成就了一世英名,依我們想來,這兩個條件是不可缺一的。
薛稷不但有他拿手的美好嬋娟的楷書,而且也能作擘窠大字,這又是他具有多方面才華而稍勝于他的前輩之處。宋王象之《輿地紀勝》載:“薛稷書‘慧普寺’三字,方徑三尺,筆畫雄健,在通泉壽圣寺聚古堂。”
從《信行禪師碑》的優游瀟灑,到方徑三尺的“筆畫雄健”,是一個截然相反的對比,王象之還只是從輿地角度對之加以記錄,也許不算是行家之言,而大詩圣杜甫的評價,卻是純粹的內行話。
《觀薛少保書畫壁詩》:仰看垂露姿,不崩亦不騫,郁郁三大字,蛟龍岌相纏。
又是“三大字”,或許,與薛稷的楷書碑相比,在唐代薛稷更為擅名的還得數他的“壁書”吧?那些大字榜書匾額書的存在,從社會影響的效果上說,是絕不亞于碑書的。
稍晚于薛稷的一代書法理論大家張懷瓘作《書斷》,對薛稷已有定評,謂為:“尤尚綺麗媚好,膚肉得師之半。”并以薛稷隸字(即楷書)、行書入《能品》。至于唐呂總的《續書評》更稱其為“風驚苑花,雪惹山柏,”頗多褒美之辭。至宋以后,他之書風更是廣為人們所推揚。
薛稷的書風瘦硬,不但上承褚遂良,也下開了宋人書風之一端。比如,宋徽宗的瘦金書在歷來是書苑中的一朵奇葩。體格纖瘦,筆劃細挺,雖不免過于規范化,但在利用毛筆的彈力以造成挺拔效果方面是頗為出色的,其師從的淵源即是薛稷書。此外,宋人黃庭堅在其風格構成前期,也有很濃的薛稷書風的影響。
薛稷還有善畫的記載,其作人物、佛像、鳥獸、樹石皆楚楚可觀。而以畫鶴最為出名,在中國繪畫史上,他還是唐代花鳥畫發韌時期的幾個最重要的功臣之一。如果說書畫雙絕現象作為一種歷史潮流是到了宋代文人士大夫進入藝壇之后才開始的話,那么薛稷的存在卻早于真正的雙絕人物蘇東坡、黃庭堅、米芾等達數百年之久,這又是很令人詫異的。它說明薛稷確實是中國書畫史上一個非常特殊的典型,對他的研究具有非常重要的價值。
薛稷字嗣通,蒲州汾陰人,生于唐太宗貞觀二十三年(649),卒于唐容宗先天二年(71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