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步一時”的謝靈運書畫
來源:《文史知識》2004年第10期 作者: 姜劍云
眾所周知,謝靈運(385—433)是著名的山水派詩人的鼻祖。然而,他也是一位書法家,并且在當時享有很高的聲譽。據《宋書》本傳記載:“靈運詩、書,皆兼獨絕,每文竟,手自寫之,文帝稱為‘二寶’。”此評在《南史》卷19中亦有相同的記載。當然,也有人不以為然,如南齊人王僧虔《論書》曰:“宋文帝書,自云可比王子敬,時議者云:‘天然勝羊欣,功夫少于欣。’……謝靈運乃不倫,遇其合時,亦得入流。”(《南齊書·王僧虔傳》)羊欣(370—442),字敬元,是晉宋之際著名書法家兼書法理論家,泰山南城(今山東費縣西南)人。其書法得王獻之親授,隸、行、草兼善,楷書似王獻之而能亂真。王獻之是羊欣以及謝靈運之母的舅舅。雖然南齊人王僧虔對謝靈運書法有所貶抑,但謝靈運書法方面的成就,不僅在他生前獲得了愛好書法的宋文帝的極高贊賞,而且在他死后四百多年仍然得到書法理論家的肯定。例如晚唐張彥遠在其《法書要錄》卷5中認為,“翰墨之妙可入品流者”,在秦有李斯一人,在漢有蔡邕、杜操二人,在晉有山濤、嵇康、庾亮、謝尚、謝奕、謝安、王導、王羲之、王獻之等六十五人,在宋有武帝、文帝、謝靈運、謝方明等二十五人。由此可見,謝靈運于中國書法史上的確是占有一席之地的。
就專攻與特擅來看,草書方面,謝靈運前與嵇康、鐘繇、桓玄,后與王僧虔、歐陽詢、虞世南等共二十二人可謂并駕齊驅;隸書方面,前與蔡邕、鐘會、衛夫人,后與陸柬之、褚遂良、釋智永等共二十五人相提并論(《法書要錄》卷8)。從上文敘述可以看出,謝靈運書法藝術的涵養,顯然淵源于王、謝家族得天獨厚的文化條件與傳統。而就脈絡相承關系來考察,謝靈運繼承和發揚的正是王獻之這一門派風格:“謝靈運母劉氏,子敬之甥,故靈運能書,而特多王法。”(虞和《上明帝論書表》,見《全宋文》卷55)子敬即王獻之,他是王羲之的第七子,也是謝靈運的七舅爺。而謝靈運也的確堪稱王獻之書法藝術的真正傳人:“逸少秉真、行之要,子敬執行、草之權。父之靈和,子之神俊,皆古今之獨絕也。……其八分即二王之右也。子敬歿后,羊(欣)、薄(紹之)嗣之。宋、齊之間,此體彌尚,謝靈運尤為秀杰。”(《法書要錄》卷4引張懷瓘評語)謝靈運也正是由于楷模子敬而能似之,以至于達到亂真的效果,所以也就耍開了小聰明,常常借秘書省工作之便,造假亂真,偷梁換柱。對于謝靈運此舉,王僧虔在他的《論書》中作了無情的曝光:“昔子敬上表,多于中書雜事中,皆自書。(謝靈運)竊易真本,相與不疑。元嘉初,方就索還。《上謝太傅殊禮表》,亦是其例。親聞文皇說此。”(《全齊文》卷8)事情發生在元嘉初年,而宋文帝只是小范圍地談說此事,似乎并未公開罪罰謝靈運。細細揣測,可能是兩個原因。其一,文帝特別欣賞謝靈運的才學,極贊其兼而獨絕的詩與書為“二寶”,而謝靈運仿真且能亂真的手段更證實了他書法藝術的高超,文帝私下談說此事,實際在一定程度上,流露了他暗地稱奇叫絕的心態。其二,宋文帝書法,“自云可比王子敬”,他是個王獻之崇拜者,而且他與謝靈運風格相近,都汲取、得力于王獻之:“宋文帝有子敬風骨,超縱狼藉,翕煥為美。康樂往往驚遒,……量其直置孤梗,是靈運之流。”(《法書要錄》卷3)君、臣都是書法迷,又都癡迷于王獻之,實屬王獻之一派。基于這樣的情形,文帝當能設身處地,理解謝靈運非法卻合情的藝術行為。事實上,從謝靈運的生平經歷來看,文帝是多所體諒甚至偏袒謝靈運的。
關于謝靈運書法藝術的特點,唐代張懷瓘《書斷》評價說:“模憲小王,真、草俱美。石蘊千年之色,松低百尺之柯。雖不逮師,歙風吐云,簸蕩川岳,其亦庶幾。”(《法書要錄》卷8引)此品境界正是上引《法書要錄》卷3中“康樂往往驚遒”與“量其直置孤梗,是靈運之流”云云者。遺憾的是,謝靈運的書法作品今已不可見,其藝術造詣如何也無從直接感知與領略。或許,借助于《南史》本傳中的一段關于謝氏藝術沙龍的場面描寫,可供我們發揮一些想像:“(謝)瞻,字宣遠,……與從叔混、族弟靈運俱有盛名。嘗作《喜霽詩》,靈運寫之,混詠之。王弘在坐,以為‘三絕’。”另外,唐人張彥遠《法書要錄》卷五中的有關記載,也有助于我們了解謝靈運的書法風格:“復見三謝兩張,連輝并俊。若夫小王風范,骨秀靈運。快利不拘,威儀或擯。猶飛湍激石,電注雷震。(謝靈運,陳郡人,宋侍中秘書監。今見帶名行書七行。)”值得贊賞的是,《法書要錄》之編撰,特別強調實錄,“翰墨之妙可入品流者”皆著者張彥遠“前后所親見者”,而“其所不睹,空居名額,并世所傳拓者,不敢憑推,一皆略焉”(《法書要錄》卷5)。由此說明,謝靈運書法真跡,唐代猶存。至于宋佚名《宣和書譜》卷16《草書四》著錄謂謝靈運有草書《古詩帖》藏于御府,這恐怕令人懷疑。世存草書作品一卷曰《古詩四帖》,傳為唐代張旭所作,寫于五色箋上,共40行,縱28.8厘米,橫192.3厘米。其所書作品前兩首為庾信的兩首《步虛詞》,后兩首為謝靈運的《王子晉贊》和《巖下一老翁四五少年贊》。此《古詩四帖》現藏遼寧省博物館,其非謝靈運所書,自毋須爭辯。除非出現令人震驚的考古奇跡:《古詩四帖》中兩首《步虛詞》的作者,實為謝靈運而非庾信。以現有史料文獻推測,謝靈運的書法作品大約于兩宋以后便逐漸失傳了。但猶須提示的一點是:據稱今傳王獻之書跡中,可能混入了羊欣的作品;而從上文所述謝靈運借秘書省工作之便造假亂真、偷梁換柱的史實看,世傳王獻之書法作品中,是否混入了謝靈運的手筆,亦未可知。
謝靈運作為詩人與書法家之外,同時又是一位畫家。然而關于這一點,見于史傳文字記載的材料簡直微乎其微。值得慶幸的是,唐代張彥遠《歷代名畫記》中的一段記載,給我們保存了極有價值的一點信息。《歷代名畫記》卷3曰:
(唐)會昌五年,武宗毀天下寺塔,兩京各留三兩所,故名畫在寺壁者,唯存一二。當時有好事者,或揭取陷于屋壁。已前所記者,存之蓋寡。先是宰相李德裕鎮浙西,創立甘露寺,唯甘露不毀,取管內諸寺畫壁,置于寺內。大約有:顧愷之畫《維摩詰》,在大殿外西壁;戴安道《文殊》,在大殿外西壁……
陶宗儀在他的《輟耕錄》中曾把“中國畫”的門類做了劃分,其“畫家十三科”是:“佛菩薩相、玉帝君王道相、金剛鬼神羅漢圣僧、風云龍虎、宿世人物、全境山林、花竹翎毛、野騾走獸、人間動用、界畫樓臺、一切傍生、耕種機織、雕青嵌綠。”這個分類,與北宋《宣和畫譜》“十門”之分、南宋鄧椿《畫繼》“八類”之分,都有一個共同之處,即都將“佛菩薩相”這樣的宗教畫列于諸門類之首。而晉宋之際自著名畫家顧愷之在建康瓦官寺畫《維摩詰像》、戴逵畫《文殊像》以來,壁畫“佛菩薩像”可謂蔚為風氣,經久不衰,影響深遠。這一文化現象說明,佛教自東晉以來在中土迅速傳播,首先從精神領地上廣泛征服士人階層,并且因此使文學、繪畫等藝術與佛教保持著同步發展與繁榮的態勢。古人已把謝靈運稱作“在家菩薩”,而謝靈運又的確是晉宋之際重要的佛學家。在當時佛經的傳譯活動中,謝靈運參加過《大方廣佛華嚴經》、《大般涅槃經》的潤改,注釋,甚至可能翻譯過《金剛經》,編有梵漢字典《十四音訓敘》,撰寫過《辨宗論》以響應和發揮竺道生的“頓悟成佛”說,還創作了大量的具有佛禪意蘊的詩賦文章如《石壁立招提精舍》、《和范光祿祗洹像贊》、《維摩經十譬贊》、《凈土詠》以及《佛影銘》等等。《和范光祿祗洹像贊》共三首,分別是《佛贊》、《菩薩贊》、《緣覺聲聞合贊》。從上引《歷代名畫記》的記載中可以看到,謝靈運繪畫的題材正是“菩薩像”,并且,其壁畫《菩薩像》即使經歷了晚唐會昌五年(845)的滅佛浩劫,仍然幸存六壁之多。可見謝靈運生前所畫的《菩薩像》作品,在數量上是相當可觀的,而在藝術上也應該是很有自家風格的。所以繪畫界認為,謝靈運繪畫與六朝時期諸名家一樣,是占據著一席之地的:“顧寶光、袁倩之師陸探微,以善‘人物’名;謝約之‘山水’,謝靈運之‘佛像’,謝稚之‘孝子列女’等故事圖,亦皆獨步一時。”而“寶光之弟彥先,靈運之弟惠連,要皆不弱其家聲者也”(鄭午昌《中國畫學全史》,上海書畫出版社,1985)。即此實可見謝靈運乃以“佛像”類創作蜚聲畫壇。
既然謝靈運所繪“佛像”堪稱“獨步一時”,那就難怪遠在廬山東林寺的慧遠還要盛請謝靈運撰寫《佛影銘》這樣的文章了。晉義熙八九年間,慧遠在東林寺鑿峰筑臺,雕畫佛影,“地勢既美,像形亦篤”,自撰《萬佛影銘》后,興猶未盡,于是遙請謝靈運撰銘相和。又,大約十二年后,即宋景平二年(424),范泰于祗洹寺立佛像并撰《佛贊》后,“遠送《像贊》”,囑謝靈運“同作”,于是謝靈運有《和范光祿祗洹像贊三首》,即《佛贊》、《菩薩贊》、《緣覺聲聞合贊》。而同時謝惠連亦有佛菩薩像贊之類作品寄呈。由此可見,時人之所以多以《像贊》之類的文體與謝靈運相贈酬唱和,乃由于謝靈運原乃一位畫家,并且,其在“佛菩薩相”繪畫方面有著“獨步一時”的地位和影響。
取名為“甘露寺”者,在南方并非一處。據《嘉定鎮江志》記載:“甘露寺,在北固山,唐寶歷中(825—827)李德裕建。”鎮江甘露寺乃“西殿東塔”布局,代表了唐代“以殿堂為中心,塔居其次”的典型風格,可惜唐末毀于火災,后來又多因大風、雷電襲擊,總是屢建屢毀。因而,堆存于甘露寺“天王堂外壁”的“謝靈運《菩薩》六壁”,大約于唐末五代之時就已經蕩然無存了。
(作者單位:河北大學人文學院)
(《文史知識》2004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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