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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祓禊·生死
來源:文史知識 作者:張伯偉
郭沫若先生在《新疆出土的晉人寫本<三國志>殘卷》及《由王謝墓志的出土論到蘭亭序的真?zhèn)巍分姓f:
《蘭亭序》的偽跡是在后半段自“夫人之相與”以下。前半段正暢敘歡樂,后半段卻無端悲痛起來,既為劉孝標(biāo)《世說新語》注中《臨河敘》所無,也和王右軍的性格與晉人的達(dá)觀不相契合,故可斷言為后人所竄入。(《蘭亭論辨》頁3)
但這一大段文字也有它的母胎。會稽山陰同游者之一孫綽有《蘭亭后敘》,其中有這樣幾句:
樂與時過,悲亦系之。往復(fù)推移,
新故相換。今日之跡,明復(fù)陳矣。
這就是“俯仰人間,已為陳跡”的不勝今昔之感的藍(lán)本。(同上頁14)
果真如此嗎?王羲之的由歡樂突然跌入悲痛,究竟是否“無端”?王羲之在《蘭亭集序》中表現(xiàn)的不勝今昔的生死之感究竟是本之于孫綽的《蘭亭后敘》,還是有一個共同的背景橫亙于他們的心靈屏幕之上?本文且從民俗學(xué)的角度作一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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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國古代許多民族的關(guān)于生命起源,或者部落起源的種種神話傳說中,有一個頗為普遍的現(xiàn)象,就是都與水有關(guān)。例如,《路史·后紀(jì)》一羅萍注引《寶櫝記》:帝女游于華胥之淵,感蛇而孕,十三年生庖犧。(參見《拾遺記》卷)
《太平御覽》卷四引《<遁甲開空圖>榮氏解》:
女狄暮汲石紐山下泉,水中得月精如雞子,愛而含之,不覺有吞,遂有娠,十四月生夏禹。
《史記·殷本紀(jì)》:
殷契母曰簡狄,有娀氏之女,為帝嚳次妃,三人行浴,見玄鳥墮其卵,簡狄取吞之,因孕生契。
《山海經(jīng)·海外西經(jīng)》:
女子國在巫咸北,兩女子居,水周之。(郭璞注:有黃池,婦人入浴,出即懷妊矣。)
《后漢書·西南夷傳》:
夜郎者,初有女子浣于遁水,有三節(jié)大竹流入足間,聞其中有號聲,剖竹視之,得一男兒,歸而養(yǎng)之。及長,有才武,自立為夜郎侯,以竹為姓。
哀牢夷者,其先有婦人名沙壹,居于牢山。嘗捕魚水中,觸沈木若有感,因懷。十月,產(chǎn)子男十人。
《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四:
瞻波國……昔者劫初人皆穴處,后有天女下降人中,游殑伽河浴,水靈觸身,生四子,分王贍部洲,別疆界,筑閭邑,此則一子之都。
以上傳說就其時代、地域、部族而言,時間與空間的跨度都很大,但其中所體現(xiàn)出的普遍性卻頗耐人尋味。
如果說,把水當(dāng)作這些部族的圖騰來看是牽強(qiáng)附會的話,那么,認(rèn)為這些神話傳說體現(xiàn)了一種圖騰觀也許并不過份。因為原始民族不了解在婦女懷孕中性行為的決定作用,于是,便出現(xiàn)了種種圖騰觀。水與人類生活關(guān)系最為密切。因此,當(dāng)原始人困惑于生命的起源時,就很容易將逗人遐思的水與腹中躍動著的生命發(fā)生聯(lián)想及認(rèn)同,這一普遍的聯(lián)想習(xí)慣竟使水面上又增添了一層神秘莫測的薄霧。后來的《管子·水地篇》中說:“水者何也?萬物之本原也,諸生之宗室也。”也是循此理路而來。
隨著時代的發(fā)展,社會由原始而進(jìn)入文明,生命起源的奧秘也漸漸顯露出真相,這種圖騰觀就從人們的觀念里轉(zhuǎn)移、凝結(jié)到禮制習(xí)俗中。其間線索雖不十分清晰,但從后代的禮俗中實可看出其痕跡,如三月上巳的祓禊,在《蘭亭集序》中又稱為修禊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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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際恒《詩經(jīng)通論》卷五指出:“祓禊乃起于漢時,后謂之修禊事。”但也有一些人將此儀式的起源溯自周代。如蔡邕根據(jù)《論語》上“暮春者,春服既成,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的說法,認(rèn)為“今三月上巳,祓于水濱,蓋出此也”(《宗書·禮志》二);又如束哲以為曲水宴起于周公(《續(xù)齊諧記》,見《初學(xué)記》卷四引)。這些皆附會不經(jīng)之說。事實上,后人對祓禊在周代的情形并不十分清楚,只是根據(jù)僅有的幾條材料所作的推論。《詩經(jīng)·大雅·生民》有“克禋克祀,以弗無子”句,“弗”《三家詩》均作“祓”。鄭玄《箋》云“弗之言祓也”,正據(jù)三家今文以改《毛詩》。朱熹《詩集傳》曰:“弗之言祓也,祓無子,求有子也。”應(yīng)劭《風(fēng)俗通義》卷八在談到“禊”時,曾引用《周禮·春官》中“女巫掌歲時,以祓除釁浴”的話。這句話,漢代鄭玄注曰:“歲時祓除,如今三月上巳如水上之類。”唐賈公彥疏曰:“今三月三日水上戒浴是也。”很明顯,鄭玄、賈公彥都是以他們所處時代的風(fēng)俗去比類周代的。《詩經(jīng)·鄭風(fēng)·溱洧》曰:“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簡兮。”據(jù)東漢薛漢《韓詩章句》:“鄭國之俗,三月上巳之辰,兩水之上招魂續(xù)魄,拂除不祥,故詩人愿與所說俱往也。”(《后漢書·袁紹傳》李注引)但從詩的內(nèi)容看來,有男女相會之情,無招魂續(xù)魄之景。所以《魯說》以為“鄭國淫辟,男女私會于溱洧之上,有詢訏之樂,勺藥之和”(《詩三家義集疏》卷五),實較《韓詩》更為切實。薛氏之言,恐系據(jù)漢代風(fēng)俗所推斷。以上三段材料,王先謙曾作一總結(jié)云:“愚案‘以祓無子’,當(dāng)即《周禮》女巫拔除所由昉,《鄭風(fēng)·溱洧》篇,《韓詩》以為上巳拔除,亦此類也。”(《曲三家義集疏》卷二十二)具體情形雖不可詳考,但出于“求子”的目的卻是有跡可尋。
據(jù)比較確信的材料,祓禊的儀式形成并流行于漢代。時間有正月、三月、七月、八月之別,而以三月為主,地點均在水邊,尤以霸水為多。其含義初為求子,為招魂,并演變?yōu)橛螛返墓?jié)日。各引一段材料如下。《西京雜記》卷三:
七月七日臨百子池,……以五色縷相羈,謂為連愛。……正月上辰出池邊盥濯,食蓬餌,以祓妖邪。三月上巳,張樂于流水。
《史記·呂后本紀(jì)》:
三月中,呂后祓還,過軹道。(《漢書·五行志》作“高后八年三月祓霸上還。”)
《荊楚歲時記》引司馬彪《續(xù)漢書·禮儀志》:
三月三日官民并禊飲于東流水上。
《宋書·禮志》二:
(祓禊)或用秋,《漢書》八月祓于霸上。劉楨《魯都賦》:“素秋二七,天漢指隅,人胥祓除,國子水嬉。”又是用七月十四日也。
《荊楚歲時記》引《續(xù)齊諧記》:
晉武帝問尚書摯虞曰:“三日曲水,其義何指?”答曰:“漢章帝時,平原徐肇以三月初生三女,而三日俱亡,一村以為怪,乃相攜至小溪盥洗,遂因流水以泛觴,曲水起于此。”(參見《宋書·禮志》二)
從最后所引的這段話以及其他相關(guān)材料來看,薛漢“招魂續(xù)魄”之說實為此種現(xiàn)實之反映。求子而去水邊,正是原始圖騰觀的遺跡,至于“招魂續(xù)魄”,在古人以為,人死了以后,魂氣不死,因此,它既反映了生而之死的可怖,又反映了對死而復(fù)生的追求。所以這一儀式的內(nèi)涵,在漢代是既關(guān)系到生又涉及到死的。只是在逐步衍變?yōu)橛螛饭?jié)日及文人雅集之后,這種涵義才漸漸被掩蓋了。
魏以后,取消上巳而以三月三為祓禊之日(《見宗書·禮志》二),每逢這天,許多文人雅士相聚一起,飲酒作詩。這種習(xí)尚至少流傳到唐代。至于三月三求子的風(fēng)俗,在民間一直流傳到本世紀(jì)。(參見吳存浩《中國婚俗》第472頁)
在這樣的背景下對于王羲之等人來說,三月三的禮俗中所包含的意義是不陌生的。因此,他們可以很自然地從這一禮俗所固有的意義中引發(fā)出生死感嘆。只有把握住這樣一個背景,《蘭亭集序》后半段的文字才有所著落。“求子”與“招魂續(xù)魄”,前者是對生的渴望,后者則是對再生的追求,而后漢所流傳的兩個故事,或為“生三女而三日俱亡”,或為“二日之中而三女并亡”,從中也不難感到死亡的恐懼。所以,王羲之在此文中才一而再、再而三地說“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修短隨化,終期于盡”;“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等等,都是從這樣一個心理背景中引發(fā)而來的。至于孫綽《蘭亭后敘》中對時間的感嘆、亦即對生命的感嘆,不僅不能視作《蘭亭集序》的“藍(lán)本”,恰恰相反,正說明了在同一個心理背景下所產(chǎn)生的心靈共感。
(《文史知識》1990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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