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建偉:事物的正確答案不止一個
來源:99藝術網 作者:丁曉潔、曲海波

汪建偉
編者按:2月剛結束了自己在古根海姆博物館名為“時間寺”個展的汪建偉,9月份又攜同自己的新作品在長征空間登場,辦起了名為“臟物”的新個展。刻意改變語意的“臟”在此刻等同于“冒犯”,這背后已然演變成一場關于認知與體系的質疑與反問,一直在探索知識綜合與跨學科同當代藝術關聯領域處于先鋒位置的汪建偉,同時以不平常的方式——結晶體小組,更新了話題對現在、過去、未來真實性的探討——誰來證明我們那份源于臟的異樣感的正確性?誰能證明規定臟的系統的正確性?誰又能證明“臟物”的“臟”不是“干凈”的“凈”?
“臟”是對認知的反抗與革新
99藝術網:這次的展覽叫做“臟物”,在大眾觀念中,這個詞語有兩個普遍的含義,一個是描述事物屬性,比如“臟”的東西,另一個是法律上的術語。這次展覽中的臟物是否和這些含義有一定聯系?
汪建偉:“臟物”的最初設想與詞匯背后屬性無關,更無關法律,只是我工作狀態的真實反映與描述。其實回想一下“時間寺”的關注點,是在關注處于時間中的“物”,關注它的展示方式與認知方向。本質上這兩個命題殊途同歸。我們在電影中經常會看到一些指認罪犯的鏡頭,被指認的對象中有嫌疑犯也有無辜者,這時讓一個受害者來指認,通常此時的臺詞是“這個人在這兒嗎?”其實這個現場對我很有啟發,更確切的是一種重新解讀的可能性。指認犯人需要一個程序,針對于“臟物”,也是如此,我們必須需要一個證據才能證明某一個東西是正確的還是錯誤的,這個現場里其實暗含一個指認系統。延伸到我們日常生活中來看,任何一個物或者我們對物的認知都被指認系統所包含。將語境放回到這個展覽里,所有的物在扮演被指認的疑犯,所有的觀眾成為到現場指認的證明者:是藝術?還是不是藝術?證據是什么?這個證據來自于哪兒?這一系列的問題其實來自于我們通常說的“認知”。
“認知”一直在暗中操作我們對事物的判斷,而且它還會躲到很不起眼的地方。所以我們講“臟物”,實際上是要把這個家伙帶到現場來,讓認知無處可逃。最開始我們就是想通過“臟物”,將藝術家或者觀眾把一個通常容易被忽略的認知帶到現場來。
那么在用認知判斷物的前提下,會引出另外一系列有趣而相關的話題——證據在哪里?證人又是誰?這其實是在質疑我們面對未知的依據的是什么。可以說回答這些問題是面對未知的必經之路,而未知的回頭路是已知。我經常會說一句話:“我們必須面對已知的貧困”。這種危機,才是這次展覽的最初動機。
我們經常會評價,這個東西很干凈,沒問題,或者其他判斷屬性。但在另一層面看,一種秩序與規則的運行在這些語言背后支撐著。這種表示該物被接納的判斷分析,也泛指當前規則秩序允許的部分。作為“凈”的相對觀,“臟”可以被歸類為不信任,一些不被現在的規則秩序判斷為合理合法的圈層。這就是一種冒犯,更進一步可以視作一種解放,對已知統治的反抗。大家對規矩加一個謂語,一定是遵守,一定是懂,但現實中,我認為,這種“遵守”與“懂”其實是一種管理,在這種雙方默認的系統中,我們獲得了相對安全。那么藝術也同樣適用這個“懂”系統嗎?我看不見得,當代藝術中如果沒有冒犯,我們還剩什么?也許一個哲學家和神學家再來探討這個“臟”,會出現另外一種態度,但是其本質內涵在任何學科都是相通無阻的,甚至我們都可以因此提出懷疑,質疑這種“臟”的模糊性,質疑本身,也是對“清晰”長久統治下的反抗。

“臟物”展覽現場
99藝術網:之前的展覽“黃燈”、“時間寺”等很多都是在闡述“不確定”這種中間狀態,我們是不是可以認為,這次的“臟”同之前的展覽也有一定的聯系?
汪建偉:其實從“黃燈”開始,包括“時間寺”到“臟物”,這些展覽實際上無論是從思想理念還是書寫方式,都是表示對現有、已有、目前的規則規訓的一種冒犯。藝術家不應只有態度就滿足,必須要把這種態度轉化成一種工作量,這種工作量一定是物理性的,而非概念性質的——僅僅是態度或者標題。這些展覽都是我在用工作,實踐,將態度在一個時間內變成形式與存在。
99藝術網:你剛才說到一個詞特別有意思——“冒犯”,在我們平時看書,看展覽的同時,不可避免的產生不同立場、大量質疑這樣的問號體,但是“冒犯”一詞其實有些即將終結的意味,你認為本次展覽這種“冒犯”的含量多嗎?
汪建偉:我感受到的冒犯,在藝術上相對普遍,藝術有的時候被人誤解為在創造愉悅,實際上這種創造是對已有事物的冒犯。對已知事物的安全感被新造物在經驗上施加了很多挑戰,這種挑戰的屬性或者說本身,并不見得是令人愉悅的動作。
與之相關還有一個問題——太過實際的藝術自我已然形成一套規則規范,而藝術的實際就是不實際,當我們嘗試用金錢,交易控制藝術時,這種量化的改造讓我們更加想去冒犯。

“臟物”展覽現場
用現在與過去復制出的未來
99藝術網:說到規則與系統,我們都避免不了生長于某一個系統里,然后企圖逃開,結果又進入另一個更龐大的系統,你覺得我們應該如何處理與系統之間的關系?
汪建偉:很多時候,我們對正誤的歸屬產生了誤解,就這個話題而言,我們并沒有做錯,產生錯誤的是我們對世界的分割。當我們固定認為“從一個系統逃到另一個系統”,正如我們經常認為現實背后掩藏這一個更真實的現實。我們認為,我們的批判現實就是批判意識形態,就是要找到隱藏在現實后的真實,聽起來這個邏輯是對的,但這其實是世界觀的問題,回到臟物具體來說,面對未知和面對周遭事情的時候,我們首先是站在一個什么立場和什么位置上考慮問題,同樣的位置一定會有同樣的結果和方法。不可否認,這個世界有很多種位置,取決于你的選擇。比如說認知,我為什么說臟?臟,還有另外一個含義——自嘲,一種對現有干凈的反視。這恰好是一個褒義,太“干凈”等同于太正確,太沒有問題,說明其控制力太強,這種控制力最明顯的外相——即慣性等同于正確,未經思考即視為合理。你的問題是從一個系統到另一個,而我的問題是,你在哪個系統?你從哪個系統出來到了哪個系統?這個“系統”從哪兒來?誰告訴你,你就在這個系統里?所有問題指向——這個“證據”什么時候形成的。我們當然可以追問一下證據,最終你會突然發覺證據本身不足,而前面的邏輯就要全部推翻。
而臟,就是這樣一種提問方式,是在一個自然的,非常平滑的地方制造一點灰塵,是對社會鴻溝與傷口的指認與面對。這也是當代藝術的主要功用。真實與冒犯劃上等號,不回避即是冒犯,你只有冒犯不正確,正確才有生的機會。所以說臟是對正確的冒犯。

“臟物”展覽現場
99藝術網:也是一種預示未來,指認是不是要藝術家必須擁有的能力——才能對未來進行一種把控?才能夠有底氣的去指認現在的“不正確”?
汪建偉:沒有,我一直懷疑“未來”這個概念。因為未來作為時間來講尚未到達,如果足以匹敵的物來填充這個尚不存在的話,就是用現在,但我們現有知識源于過去,這樣分析,設計未來與過去經驗成為對等。有一個法國的小組說得更極端,說未來就是對過去的剽竊,話說得極端,但道理非常正確的,在我的辭典里未來是不存在的這個概念。
99藝術網:從“時間寺”可看出你對過去、歷史是經常重新梳理和看待的,你覺得“臟物”跟你自己時間的邏輯有怎樣的一個關系?
汪建偉:“時間寺”最近一直出現在我寫的文章里,是我一直以來思考的點。有一個標題叫“排演尚未到來之物”,但這種排演是一種明確的態度,并非準確的預言,當我們提出對未來的想象時,一定會有地基與參照在下面,如果連這種合法性都達不到的話,就會導向荒誕的結果。我第一個寫的就是《潛能的時間》,其實《潛能的時間》是對一種普遍性的表述——任何一個物在同樣的時間里都可以這樣行動,甚至還可以選擇。當我們用認知去羈絆未來,現在與過去的劃分與規劃,實際上是不負責任卻十分流行的態度——這會間接造成個人時間的身份缺失,一個沒有擁有個人時間的個人怎么可能擁有個人本身,這種質疑來自于意識形態對時間的統治,意識形態在任何一個地方都會發生,而且是在你認為最合理的地方——未來的時間。

“臟物”展覽現場
我只是在做好我應做的工作
99藝術網:展覽介紹分為三部分,一部分是現在展廳里的展覽,還有是結晶體小組的表演,最后一部分是你出的一本書,那么這個展覽同之前的嘗試有什么不太一樣?
汪建偉:其實是我一直在嘗試更新思考問題的方式,這種嘗試在結晶體小組上就可以體現出來,你看我邀請了十個人,包括作家,學者,藝術家、建筑師還有牧師,所有人在固定時間相聚在固定地點,由置身于傳統空間思考轉換到在新語境中使用知識,討論問題。這會產生什么?他們又解決什么?傳統意義上,分為內部、外部、前邊、后邊,但今天這樣一個等級模糊的時代,一個個體到底處于社會與世界的什么位置?在這個位置上如何思考?包括在這個位置上如何產生一個新的對這個社會的理解,其實都包含在結晶體要解決的問題上。
其二,作為展覽,難免會給人一種匯報的嫌疑,所以我們定了一些要求,第一,我們不談理論,不作理論解釋;第二,不匯報工作,就是不談我們在做什么,第三,不教育別人。最后是不要預設觀眾。而這四點恰好是產生腐敗的原因,這個腐敗來源于你的表演欲。因此我們的題目叫做“有人在后院排練”,其實是我們當日活動的白描——傾聽者,觀眾,談話者,各司其職。
99藝術網:突然想到你最早在今日美術館“時間劇場”的展覽——最后鏡頭一轉,轉到觀眾席的一瞬間,一種融為一體的感覺頓生,所有的身份在那一刻都消失殆盡。
汪建偉:我在96年拍“生產”的時候已經在關注這個問題了,四川茶館中的談天論地已經撕去風土人情的標簽,嘗試用民間的,典故性質的方法與當下找尋,或者說發生關聯,這種前所未有的連接方式不斷吸引著我——在反復對談中將迥然的知識經驗對連,成為一個自我再生成的媒介,現在看來,這個媒介也許就是劇場,也許就是展覽。實際上我對語言能不能成為一種媒介,以及這種媒介為何不能質疑當下而產生懷疑,這個懷疑讓我看清了結晶體小組的方向,我們嘗試全盤的不確定性——沒有排練、沒有腳本,人員、空間、時間,主題統統不確定,但形式上的不確定的背后是海量且公開的個體知識、閱讀和思考范圍的平臺搭建。也許建筑師會把他對物理性,對不可展示物的很多思考發過來,然后視覺文化的研究者會把對劇場和表演的研究也發到這個平臺上,演員會從他們的時間與認知中尋找找他們的觀點,最后牧師把關于他對罪和復活的想法也發到這兒,在這樣一個知識共同體中我們思考,談論,這種呈現遠比寫一個劇本要真實的多。

“有人在后院排演”現場
99藝術網:是否有考慮到參與觀眾與現場的關系呢?
汪建偉:這不是我考慮的范疇,對觀眾最好的考慮是做好你自己認為該做的事。其實我也是觀眾,我們評價觀眾也好,藝術家也好,能稱的上“真正”的前提是真實,完成工作。如果過度的焦慮,幻想與觀眾身份置換,那么你已經偏離工作目標——你只做了一個幻想觀眾的工作。所以說從一開始虛構觀眾是很荒謬的,如果把虛構觀眾視為一種尊重,那等同于在虛構你未來的交易,是一種“偽關懷”。全力以赴做好本分,才是最好的負責與尊重。
